作者:冯晚榆
今天天气好,安排去龙泉赏桃花,女儿的车已停楼下待发。突然快递送来一邮件,析观之,原来是澳门出版单位寄来的邮册(我的书法专辑)。正想细看,女儿已催促出发,只好包起上车看。
上车坐下翻阅,觉得这期邮册制作尚不错,从版面设计到印刷、装帧都还大方雅緻。选登作品也具备一定代表性,除我长期创作运用的“篆隶楷行草”诸体外,还特意选载了我个人独创书体的两幅作品(1、王国维人间词话之人生三境界;2、杨升庵临江仙词一首)。出版方还特意在邮册中附了一小柬:冯晚榆先生,你这两幅字体新颖的作品似是融碑帖于一炉的创新之作吧,笔法结体很有创意,以后可多书写此种书体好吗。”
他们确有慧眼,这的确是我多年来致力打造的一种融“碑隶篆行”几种书体于一炉的创新之体,现在便常用这种书体进行创作。朋友们都给予了很好的评价,他们认为此种书体,既有碑隶的稳健古雅,又有行篆的流丽婉通,确实是别开生面、独步书坛的一种新体。得到这样的评价,我觉得这种创新的尝试还是较为成功的。又有朋友问:“这种书体如何命名呢?”
这的确有点考人!猛然间想到郑板桥为他独创的那种非楷非隶非篆的新书体命名曰“六分半书”,我所创新体合“碑隶行篆”于一炉,不妨就用“四合书”命名吧。
朋友们也认为可以,于是便聊以暂定此名了。黄庭坚曾道“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启功先生也说过,学古人,但也要体现出自已的一点创意。你学钟繇、学二王,既使写得一模一样,总不可能超越吧。
应当有一点变化,既使有那么一点点異于古人,也算是你自己的成果吧。此话说得甚有理,然而在书法上,既使要做到有那么一点点異于古人的变化也非易事,那是需要下功夫的,需要下大力改变自己积久成性的书写手法和習惯的审美眼光去进行创作,这是一个长期的磨励过程。而且必须要植根于传统,离开了传统书法的深厚积淀,要想别出心裁地独创出一种天马行空的新书体,那是不可能的。既使废纸三千,池水尽黑也毫无济于事。你自以为是的随心体是得不社会认可的。即便通过钻营取巧能在书界高层混得志得意满,最终也会受到历史淘汰的。
由此联想到书法界多年来关于“创新”的各种争论,真正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是谁非,实难定论。
此时突然在心中涌现出一些想法,于是从包里拿出笔和记事本,趁车上闲着,随意写几句我个人对创新这问题的粗浅看法。
这些年肆虐书坛的一批批千奇百怪的“创新”之作,总使人越看越迷茫。堂堂主流刊物上竟然整版整版的刊登这些涂鸦般的“创新”作品。有些作品不但写得扭曲歪斜,难以辨识,而且随处可见别字、错字。难道这就是可向世人展示的“经典”书法,难道这就是书法的“创新”之作?真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些怪胎的产生根源何在?当然,书坛权威们的偏好兼之舆论宣传的导向在起着关键作用,而其中也有历史的原因。首先让我想到的是明末清初大书家傅山,他曾提出过“四宁四毋”的书学理论:“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此说一出在书法界影响深远,从清初直至当代皆可感知到其影响的痕迹。尤其是当代泛滥成灾的丑书,几乎搅乱了整个书坛。
傅山对此也应有些难辞其咎吧!然而,傅山提出这个书法观点时,恐怕他也没有想到会有这样谬种流传的后果吧。如果让他老先生看到今日书界各种丑书怪胎的面孔,也不免会长太息而掩泣吧!我们细观傅山先生自己的书作便可发现,他的创作态度不仅非常严谨,并且有着超乎常人的传统功力。查看清代史料,便可知他20岁时便已是“晋唐楷书无所不临”,并且进而深研篆隶和草书。日日临池不辍,融铸百家,逐渐形成自已笔势雄浑、恣肆张扬的独特风格。成为了最能反映清初汉族文人风貌特征和意识变革的人物,并被书法界誉为“国朝草书第一人”。细研其经典作品如《陶渊明归去来辞十二屏》,远观之气势雄浑、笔法精熟,近赏之字字神完气足、力透纸背。又如《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之三》这幅佳作,结体俊美,笔法清丽流畅变化无穷,令人百看不厌,哪有一点率意涂鸦的丑态?
他之所以提出“四宁四毋”的书学主张,究其思想根源,其一是对当时书坛状况的不满,因明末连年战乱,異族统治中国,书界文人大都空疏不学。临帖则盛行临赵孟頫、董其昌。大都得其秀雅,失其淳厚,意味浅薄,笔法轻滑,以至于当时的书坛呈现出一片媚俗之风。傅山曾作出过许多努力,欲恢复传统风骨,力挽书界颓风。
其二、清朝廷用高压政策,对汉族知识分进行思想禁锢和血腥镇压,并制造了残酷的文字狱。傅山是一个有着强烈民族气节的汉人知识分子,目睹国事如此,满腔愤慨,于是提出了这种偏激的书学主张。
所以,一定别误解了古人真意,以为创新就可绕开传统,就可以另辟蹊径随意肢解汉字,把字写得越丑越好。欲走这种捷径,其实是对自身不负责任。如果创作了几幅非字非画、非驴非马的作品便俨然以创新大师自命,这既糟蹋了传统,又贻误了后人。
书法当然要创新,创新是艺术发展的生命力。纵观中国书法史,正因为古圣先贤们不断地执着追求创新,才有了而今“箓隶楷行草”诸体纷呈,姹紫嫣红的书坛繁荣气象。离开了对传统书法的继承,创新便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凡学问皆是此,皆有一个循序渐进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荀子《劝学篇》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学书更是如此。没有日日临池的功夫积累,没有做到胸中有云烟,手中有功力,笔随我使,字随我用之境界是不能进入创作的。一个胸无点墨,连手中那支笔都把控不住的人,怎能侈言书法,更遑论创新?一个连土丘都望而怯步的人怎能妄议攀登珠穆朗玛峯?
可恰恰出人意料,当代书坛却偏偏喜欢力捧此类抛弃传统,独创文字的“天才”。我十分不解当今国展评委们,他们遴选作品的取舍标准究竟是什么?多年来几乎亳不例外,在煌煌国展上,丑书入围、丑书入展、丑书获奖、丑书作者成为中书协会员的几率特别高。书坛高层有此导向,自然就不乏跟风者。
为了迎合上层的这种评选趋势,许多省市书协会员们便在哪刻意研究丑书的特征、笔法和肢解汉字的技巧,在书写丑书上狠下功夫。加上某些不懂书法,却善于哗众取宠的媒体推波助澜,进一步助长了丑书盛行的风气。以至于许多国家级、省市级大展评选作品皆遵循不丑不入围,不丑不入展,不丑不评奖的潛规则。于是逐渐形成书法不是比工力,而是比取巧、比钻营、比谁更能博得评委权威们的眼球。如此恶性循环,书法界胡作非为,行贿腐败之风自然随之而生,把一片纯洁的书香圣地搞成了一个狗苟蝇营、藏污纳垢的场所。中华民族两千多年优秀的传统书法被弃置一边,再也不能入评委们的法眼,把刚步入书坛的年青人引向了一个没有发展前景的邪路!
近些年来,随着中央对传统文化的重视,对文艺复兴的呼吁,也有一大批文化界有识之士站出来力批丑书。据说中书协新主席孙晓云还把老作家余秋雨都请出来参战批评丑书。然而收效甚微,现实书坛依然故我,丑书市场并不见大的改变。这也许是风气已成,积重难返吧!许多有着真实本领的书家,曾把一件件饱含血汗真情的作品投寄出去,可一次次都落选告终,寄出去的作品杳如黄鹤,心血白费了,时间浪费了,往往还受到世俗的奚落。
所以,大部分书家对国展望而却步,甚至抱定一生绝不参展的念头而与国展绝缘。多么使人寒心失望呀!前时听到一位功力深厚的老书家酒后发牢骚:“我那个连毛笔都捉不住、写的春联都没人要的徒孙,因为有个大款老子给他精心运作,现在已是国展的红人,中书协的理事了。而老夫临池几十年,八十多岁了,没得到过一幅作品入选。照此混搞下去,中国书法没球望啰!”这便是民间百姓的声音,也是中国书法的悲哀!
写到这儿,觉得车身摇晃了一下,女儿在前面提示:“别写了,快到目的地了,准备下车。”
我忙道:“别急,慢慢开,我还有两首刚构思好的小诗马上写下来,以免忘了。”于是匆匆写下两首并无所指,聊抒情怀,不成敬意的小诗:七律《当代书坛创新雅颂》
其一
艺坛日日说创新,
黄泉碧落苦追寻。
拔髮居然离地壳,
效颦可望入豪门。
何期十载寒窗苦,
但祈一日热搜临。
可怜传统空闲置,
挥笔无须识古人!
其二
展场门户对君开,
二王真卿请莫来。
临池须学钟馗体(吓鬼)
作秀尤宜狱门开。
一代丑王张大纛。
千秋名迹落尘埃。
堪嗟民族复兴路,
艺坛何日扫阴霾?
这当儿,女儿已停好车,走来扶我下车。此时这儿车已停满,游人如织,是一个风日晴和的艳阳天。举目望去,远处薄雾萦绕的山崖上,一片艳丽的桃林映入眼帘,赏心悦目,引人产生游览的情趣。这时一句佛家联语蓦的浮上脑际: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不了了之。是的,文坛的功过是非谁扯得清呢?不再去想了,转瞬之间,一切都会成为过眼云烟,随他去吧!
桃红又是一年春呀,还是趁天气好赏花要紧!
(文中作品均为本网近年收藏的冯晚榆先生墨宝)